第183章 蔻丹覆雪(1 / 1)

翌日清晨,随着最后一声梆声落下,天际渐次漫开朱磦色的光霭。

薛宝芹在一众仆侍有条不紊地洒扫庭院,换茶添香中起身。

“娘子!娘子!”一声清亮的声音裹挟着几分惊喜自薛宝芹背后响起。

薛宝芹搁下花鸟纹铜梳刚从绣凳上起身,便远远瞧见崔启偕大步流星挥着一张笺纸朝自己走来。

“官人……欸……”

薛宝芹还未说话,便被崔启偕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拥着。

立侍女使皆垂首噤声,掩唇暗笑。

薛宝芹被这突然其来的亲热吓了一跳,又见当着众人的面很是难为情,便含羞带怯地将崔启偕推开。

“还有人看着呢!”

崔启偕闻言放开薛宝芹,朝着他晃了晃手里的笺纸。

“娘子快看,昨夜我分明毫无文思,今早醒来,这文章便好端端地放在我面前了!”崔启偕如获珍宝般捧着那张满是秀墨的笺纸叹道:“精妙啊!简直精妙!”

薛宝芹莞尔一笑,温声道:“许是官人梦有灵智,文思泉涌,神游所书。”

崔启偕复又重新握上薛宝芹的手,低声温情道:“我认得娘子的字,娘子便是我的灵智。”

薛宝芹手顿了一瞬,终是没有再抽出,只柔声道:“你我夫妇本为一体。”

崔启偕一时感慕交加,重重地点了点头,倾诉道:“你我夫妇,本为一体。”

汴京郡主府。

公仪衾淑同亦如刚慢悠悠地转过西侧回廊,迎面便撞见一个绮绣罗衣的端庄婉约女子。

薛宝芹是长公主孙媳妇,便是长公主的侄媳妇,能在郡主府看见她并不稀奇。

“呀,竟是薛娘子!”亦如惊喜地与公仪衾淑对视一眼,转眸又对薛宝芹娇声甜笑道:“那日琼林宫宴不曾见,没想到竟在今日巧遇着了。”

“亦姑娘,公仪姑娘。”薛宝芹眉眼端和,语气柔和:“是颇为有缘。”

公仪衾淑同薛宝芹目光相触一瞬后,皆神态自若的见过礼。

“薛娘子今日也是来找月瑛染蔻丹的?”亦如眉眼含笑脱口问道。

“我……”薛宝芹面色闪过一丝窘迫,继而如实作答:“今日我是奉婆母的命来给姑母送东西。”

亦如脸颊霎时染上几分赧色,又怕气氛越发局促,忙热络地拉起薛宝芹的手腕邀请着:“今日天光正好,平时日也没什么机会喝茶叙话,薛姐姐不若同我们一起?”

薛宝芹面上稍有讶异,又是惊喜又略带羞涩道:“我,我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薛娘子可别再推脱了,光我们仨也无甚意趣。”公仪衾淑也上前解围道。

“怎得都在亭外站着?快进来避暑!”乔月瑛转过影壁,出门相迎:“嫂嫂也来了?”乔月瑛含笑拉过了薛宝芹的手:“我今儿个请了个手巧的师傅,咱们都来试试。”

“走吧走吧。”亦如作势笑着上前引路。

薛宝芹侧眸看了公仪衾淑一眼,公仪衾淑眸光柔亮,颔首请她进去。

“可别再见外了!”亦如眉眼弯弯,伸手勾起薛宝芹的手,拉着她迈上台阶。

六角亭的汉白玉石桌上摆着檀木云纹托盘,里面静静躺着一方莹白的玉碾小钵,金剪,银匙、细麻绳、软丝棉等物。

几人先后用澡豆净了手,用浸透了香露的细绢细致擦拭薄甲。

小学徒将几抔凤仙花捡进玉碾小钵,尽数碾碎,又添了半粒研碎的胭脂,混着明矾搅匀。

见物什准备的差不多了,便请蔻丹师傅们上前侍候贵人。

蔻丹师傅们便取过细竹簪,拿簪尖蘸了些许红汁,极轻柔地往四人指甲上抹。

夏日本就煦暖,另和着玉杵轻碾小钵地细碎轻咛,不一会儿便昏朦起来。

亦如懒怠地伸手掩下一个哈欠:“听说蔻丹会越来越红。”

寇丹师傅边松松地用细麻线把浸了水的软丝棉盖在薄甲上缠好。一边挑眉自夸般答着亦如的话:“姑娘且等过一个时辰拆开,保证这颜色能艳上半个月。”

“这么久?”亦如眉梢掠过一丝惊讶。

“姑娘若不看腻了,用淘米水洗掉便是,方便着呢!”寇丹师傅仰头回话。

待蔻丹染完,亦如便嚷着坐得腰背酸,同乔月瑛齐去凌霄爬藤架下荡秋千了,一时六角亭里只剩公仪衾淑同薛宝芹两人。

“多谢你。”薛宝芹眸含星子,温声感激道:“多谢公仪姑娘当日在万贤馆没有拆穿我。”

“薛娘子既换装出行,那定是不欲人知,衾儿哪还有上前叨扰之理?”

薛宝芹眸中漾起三分温情,凝眸着远处嬉闹的亦如二人缓声道:“公仪姑娘莫要见怪,我自幼,便是与旁人不同的。”

薛宝芹语气中隐有几分寂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黹女红,舞乐茶道我无一所钟,唯有水利,至成婚嫁人也不曾放下。”

“我幼时随父亲调任营口,深知百姓被水患所困,霪雨凶猛,四野沉波,田畴尽没,庐舍半倾,除了一团泥秽,什么都留不下……我自幼苦学,就是想有一日能护住营口。”

“薛娘子腹有锦绣,心比鸿鹄,更有济世救民之仁心。”公仪衾淑心领神会道:“所以当日你去万贤馆才会直奔裱挂文章的木架。”

薛宝芹腼颜道:“汴京学子文才兼备者甚广,那些文章读来颇有助益。”

公仪衾淑盯着薛宝芹静默了数息,才轻声开口。

“那卷被呈到官家面前的文章,真的是崔大人所书吗?”

闻言,薛宝芹一时怵目,嚅了嚅唇到底是没说出什么。

“宝芹姐姐要做一辈子的幕僚吗?”公仪衾淑换了亲切的近称,可话语内容却直戳薛宝芹的心。

自己真的愿意将那些“锦绣鸿鹄”永远冠以夫名吗?薛宝芹自嘲地笑笑。

“这原本也非我意,可事到如今又有何法子呢?”

“文章策论可张冠李戴,那治水救民的本心呢?”公仪衾淑一叹:“崔大人也有此心吗?”

崔大人……也有能力护住营口吗?

薛宝芹倏而回眸,瞳仁轻颤,后知后觉地咬紧了唇。

汴京公仪府

本是旎丽清晨,公仪府却颇不安寂。

只道承直郎王家纳征送聘来了。

打眼望去,只见庭院一片绯红,灼的人眼疼。

院里摆了八个缠着红丝绸的红木箱笼,桌上搁了两对鲜亮俪皮、两对木雁包银箔、另有玄纁二匹,俪皮两张,嘉禾一束、绸缎玉器,文马驮甲等等。

公仪硒同云慧枳在正厅同王家人寒暄见礼。

公仪硒对这门亲事颇为满意,承直郎家皆是一家子宽厚人,并不看重嫡庶之分,自己同王家家主曾是同僚又多有交集,两家关系倒也算亲厚,承直郎之子王丞又是个老实孩子,虽无大才却也能安身立命,若儿骄矜惯了,这样的人家最适合她不过了。

想至此处,公仪硒心下竟生出几分酸楚来。

她也应该能安心了。

见公仪硒面色凄凄,还托盏掀盖饮茶以做掩饰,云慧枳不由得不满微嗤。

当初华儿出嫁也不见你这般伤心,现在这丫头还没嫁出去呢你倒舍不得了,果真是心偏的厉害!

公仪衾淑甫一回府,便不禁为府中这般喧闹景象驻足。

公仪府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艽荩捧起公仪衾淑清透瓷白的手来,对着庭院中的红绸绢布笑道:“姑娘您瞧,这蔻丹的颜色像不像这礼绸缎子?”

纤纤软玉削春葱,玉笋凝脂惹绯红。

满院绯影中,隔着根根葱指,一抹盈盈浅色施施而行。

公仪衾淑眸光微动,缓缓放下了手。

花厅内,公仪硒云慧枳二人正拿着聘礼单阅看,王家人端坐饮茶,一片祥和下,自前庭徐步走进一人。

公仪硒微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不由得面色一沉。

“若儿!”公仪硒克制的心中愠怒出言提醒道。

今日两家大人见面送聘,她不见礼便默然闯进成何体统!

“爹爹。”公仪玟若屈身一福,沉静一如往常:“今日府中突逢贵客,若儿想爹爹和贵客们赏一出好戏。”

公仪硒心中一紧,王家人皆蹙眉疑惑。

云慧枳忙噙着慈爱的笑出来打圆场:“这孩子!我和你爹爹送别就行了,你出来干什么?快快回屋去吧。”

公仪玟若并不答话,只笑得清浅颔首一拜:“若儿恭候。”

公仪硒心间愈发不安起来,这孩子明明在笑,可是眼里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似眼神空洞的木偶画皮一般。

公仪硒心弦猛地绷紧,也顾不得被别的只快步跟了出去。

花厅众人见此也纷纷跟上去想一探究竟。

众人一路走到前庭廊下,却见廊下堆满了浓稠丹红。

绣着喜纹鸳鸯的被褥、嫁衣、喜鞋、合欢扇、巾子帕子……公仪玟若这三个月绣出来的所有东西,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公仪玟若面无表情地踩在团纹喜被上,从堆叠的物什里随意捞出一件嫁衣来。

“你!你要干什么!”公仪硒怒道。

云慧枳已然惊呆,这丫头怎得这般不顾体统?

“嗤啦——”

在众人错愕之际,公仪玟若蓦地从一旁的针线篮子里抽出一把金剪来狠狠地刺向嫁衣,她眼底的阴郁近乎疯狂,然后畅快地将嫁衣划的面目全非。

“你疯了!快住手!”公仪硒气地忙惊呼道。

“天呐!”云慧枳拿帕子掩着口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

“哈哈哈哈,都碎了”公仪玟若笑得凄怆而偏执,转身又拾起地上的喜被巾帕尽数划破撕碎:“碎了得好,玉棉落殊血!哈哈哈哈!”

红屑飘零,棉絮纷飞,满地碎锦如残红泣血。

公仪玟若双眸通红,鬓发凌乱,如魇如祟般兀自喃喃又突然发笑,手中握着的剪刀不住地颤。

“疯了!疯了!拉下去!快把她给我拉下去!”公仪硒怒不可遏指公仪玟若朝着着婆子们吩咐道。

几个婆子见公仪玟若手里拿着利器都不敢鲁莽,只得迈着小步进前试探,公仪玟若攥着利刃狂肆撕毁,任鲜血淋漓也似毫无知觉一般。

一个婆子手里拿着竹杆将公仪玟若手中的剪刀挑掉,剩下的人方敢一拥而上,将公仪玟若紧紧箍住。

公仪衾淑紧抿着唇,此刻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在场众人皆僵在原地,瞠目禀息。

剪刀随着碎绸破布掉落在公仪衾淑脚边,殷红的血珠溅落在公仪衾淑的衣袖腕间。

滴落在公仪衾淑灼灼昭昭的蔻丹上。

公仪玟若已经被几个婆子拉走了,只公仪衾淑还怔望着那一地碎雪残红出神。

云慧枳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公仪怀柔脚步虚浮,站在云慧枳身侧连自家母亲都忘记扶。

“快!快把地上的这团东西收拾了!”公仪硒指着廊下怒喝道。

王家人此刻也从余惊中回过神来,沉着脸转身欲走。

公仪硒见王家家主面色不善,忙上前来告罪:“王兄,是我管教不严,小女今日心绪不佳,才如此鲁莽,我下去一定好生管教。”

“心绪不佳?”王家大娘子冷哼一声:“只怕不是心绪不佳吧,这是诚心要打我们王家的脸呐!”

“大娘子说笑了。”公仪硒僵着脸赔笑:“若儿她怎敢呢?”

“公仪硒!”王家家主面黑如墨:“我敬重你是礼仪人士,平素里门风清雅,我才与你定的这门亲,若你家不愿,早说便是!何苦把我们叫来家里作践?”

“王大人,王大人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云慧枳醒过神来忙来解释:“我们家哪敢有此心,若儿她是乐意的,这门亲事可是再好不过了!大人,娘子,不若咱们去前厅用些茶点……”

云慧枳早已冷汗涔涔,若是与王家难成亲事,只怕这四丫头此生再难嫁人!

“哼!”王家家主挥袖冷哼一声:“免了!”

言罢携着夫人仆侍怒气冲冲地出了公仪府府门。

公仪硒阴沉着脸驱散奴仆:“都看什么看!光彩吗?”

云慧枳仰面闭眼,牙都快咬碎了,她这是什么命呐?以前是柳俞凝作妖,现下大的清静了又来个小的祸害她!她到底是哪路神佛没拜对要受此折磨?

入夜,弄玉堂

月辉盈室,烛摇暖黄,公仪玟若端坐在黄梨书案前,虚微光影柔淌在她的半张脸上,替本就柔媚的脸谱上一层说不出的浓丽艳色。冷眸在半明半灭的浅翳下盯着暗色黄梨桌面上一本合上的墨戋古语诗集。

一室静寂中,门扉的掩合声格外得醒目。

公仪玟若坐直身子,扬手抚平鬓边碎发,复又端出往日那副矜高姿态。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公仪玟若斜眉轻嗤。

公仪衾淑同公仪怀柔停步于案前。

公仪怀柔盯着面前依旧在维持体面清高的公仪玟若,眸中尽是困惑。

纤瘦、清寂、憔悴、满手伤痕。

“值得吗?”

公仪怀柔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地同公仪玟若讲话。

“你懂什么?”

仍是那熟悉的轻蔑,公仪玟若轻抬下颌,斜挑明眸,将缀在眼尾的盈盈与轻颤的委屈均隐于月翳中。

公仪怀柔蹙着细眉,启唇欲诉尽是无言,旋即指着案几上的墨笺诗集忿忿道:“你就是这些东西看多了!看傻了!”

公仪怀柔揽袖抱膝倚坐在书案前,不再言语。

公仪怀柔垂身将一个掐丝小篮搁在书案上:“母亲让我送过来的。”

公仪怀柔淡瞥了一眼篮子里的纱布药膏,仍抿唇不语。

“今日你不守体统,不循礼制地泄了一通气,你可满意了?”公仪怀柔垂袖缓舒了口浊息:“爹娘顾复之恩你也不顾了?”

公仪玟若抬手撩拭了下眼尾,冷哂道:“他们不顾我,缘何要我顾他们,难道要我像二姐姐一样葬送自己的一生去替家族搏一个端雅贞淑虚名吗?”

“你……昌平王府灯火可亲,二姐姐二姐夫举案齐眉,你自己不如意便当世间所有人都不如意!”公仪怀柔咬唇轻斥:“你简直是无药可救!”

正当公仪怀柔转身欲走之际,一道清音蓦然落地。

“我帮你。”

公仪怀柔陡然回眸,眼里满是惊异与不解,现下她只觉自己要疯。“你说什么?”

公仪衾淑看向公仪怀柔,莹亮的眸底隐约闪着近乎荒唐的执拗恣肆。

“你难道不想试试吗?”

公仪怀柔转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公仪衾淑,压低声量几尽崩溃地吼道:“你到底要试什么啊?”

要拭什么?公仪衾淑答不上来。

只是她的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响起。

“帮帮她吧,权当帮你自己了。”

又有千千万万道声音响起。

“帮帮她把,全当帮我们了。”

公仪衾淑无心应声,只行至案前缓缓蹲下,朝着公仪玟若伸出手来,此前满手蔻丹已然净作平日素白。

“疯了!你们都疯了!”公仪怀柔兀自喃喃着退了两步,而后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公仪玟若眸光漾颤,怔忪地对上公仪衾淑毅然的眸色。

“让我来帮你,好吗?”

公仪衾淑温声凝眸求浼。

恍惚间,似有厚雪压断松桠。

公仪玟若面上迟疑悠悠转作坚毅,而后缓缓地将手搭了上去。

朱殷血痕随着甲隙蜿蜒洇开,化作十指最秾丽的蔻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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